郭抱朴
甚麼是大自然?人與大自然的關係究竟如何?該是如何?在人類歷史過程中,大自然不斷地以各種形式向人類提問,並要求人類作出恰當的行動。對在林野中追逐獵物的人類祖先是如此,對今天處在資訊時代而閉鎖於冷氣房中的現代人也是如此。
人類的祖先以敬畏、以虔誠去面對大自然,大自然是神、是靈、是生命;而現代人則以「理性」去思索它:在對大自然的投資與報酬間,可以獲取多少利潤?但請注意,利潤包含的種類繁多,它可以是新台幣、也可以是選票、也可以是鄉愁……。
還記得十年前的九二一震災之後,「受傷的土地」這樣的字眼不斷在人們的言語中出現,而十年過後,同樣的土地已化為憤怒的土地了!
其實,大自然只會索討生命嗎?土地受傷而土地憤怒,住在這方土地的人民的心靈還可能健康嗎?
之前,在堅實的土地上,我們繁衍、工作、嬉戲,我們立足其上,瞻仰星辰、思索生命、感謝蒼天。但九二一那一場驚人的搖撼後,我們雖仍然繁衍、工作、嬉戲,但已無法再安穩地立足其上了。
大地不再堅實,土石開始橫流,而我們內心也開始疑懼。青山不再蒼翠、不再安固,黃土岩層逐漸裸露,而其面目逐漸猙獰。我們慢慢地習慣於以疑懼的目光注視著群山、注視著土地;我們開始經常感覺,腳踏的土地一直蠢蠢欲動,而這其實只有部分來自於真實,更多的部分則是來自人內在的安固被撼動後的不安。
對土地最原初而厚實的感覺被攪動起來,內心最深處的平安遂開始一丁一點地被侵蝕、被削弱,而整個人逐漸飄浮、漂浮……。
然後,就是今年的父親節。哎!還是父親節嗎?還有父親節嗎?
這一次換成了風和水。風和水把我們的土地沖到不知名的地方,水加上土地把許多的生命在一夕間埋入沉冤。
但水,水不是萬物生命的來處嗎?天主不是藉著水賜予我們新生命的洗禮嗎?而這一次,水奪走了許多人的生命。土地和水、空間與時間,於今顯得深不可測而難以理解。人類最原初經驗的基礎在更深一層、更廣大的幅度當中被搖撼。
如果有一天,土地不再給予我們安固,而流水不再給予我們源遠流長,我們去那裏習得寧靜?習得安詳?如果大地不再生長,而河水不再孕育,我們去那裏習得恩慈?習得盎然?而如果安平穩固化為急速的短暫,我們如何習得那沒有變動陰影的永恆的天主聖三?
投資與報酬的邏輯已經鞏固,而人類心靈也已習於漂泊。樂園的果子一經品嚐,原初的恩寵已不可能再回復。除非這一整個社會都能效法尼尼微,人人都坐在灰土中懺悔!
難道創造的本意是如此嗎?創世紀第六章第六節上說:「上主遂後悔在地上造了人,心中很是悲痛。」怎麼理解全能全知的天主的後悔?
得有甚麼樣的人類社會和歷史,才會翻轉創世的原初面貌?得有甚麼樣的歷史才會讓上主對加音說:「你作什麼事?聽!你弟弟的血由地上向我喊冤。」(創四10)
甚麼樣的人類在這方土地上殺害自己的同胞弟弟?這得仔細地思想起吧!看看小林村。甚麼樣的歷史過程,使得一整個族群的人,從當年的大武壟被趕往玉井,再趕往甲仙,然後再到小林?百年前慶幸躲過殺戮的族人,百年後他們的後代在那裏嚎哭滅族的慘劇。鐵石心腸的人以歷史商請大自然作嫁,殺害自己的弟弟。
但還有許許多多更近的事。五○年代開始,我們有一長串的英明有為的政府作為,在高山上炸山開路,在平原上掘井取水,一切都在人定勝天的大旗下發展經濟、急民所急!
九二一之後,大自然的態勢其實已經明朗,但台灣社會發展經濟而政治人物急民所急的態勢則更加強勢。
2004年政府忍痛制定的「國土復育條例」,一個試圖將尊重土地勝過發展經濟的法條,在立法院程序委員會中被封殺了73次,而終於無法付委而遭擱置,可以說明一切。
八八水災於今已經數十天,臺灣社會剩下多少人還關心土地?災後那一、兩天,朝野呼籲迅速通過「國土復育條例」,或者重新制定更周延的國土條例。但這種呼聲早已被其他新聞淹蓋;即連八月27日迅速通過的「莫拉克災後重建條例」都不是一個尊重環境的法律。
還是一樣的邏輯在充分彰顯:投資與報酬間,可以獲取多少利潤?新台幣的、選票的。我們只能企求,這種邏輯暢行之後,可以連帶地產生尊重土地和生命的後遺症。
一切都過去了,而該說的話也都說盡,道理其實也都早已人人知悉。但是,我們等著吧!不久的將來,我們必然又會上演一齣這樣的戲碼。
……上主遂後悔在地上造了人,心中很是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