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不久,原本就容易引發爭議的資本主義,突然成了貪婪惡狼的化身,全球追緝,人人恨不得一棒將其擊斃;原本早已是支持社會運作元素之一的銀行制度,頓時成了陰謀論者口中,企圖掌控全世界野心家的金融工具;經過電腦科技處理後的紐約自由女神像,左手拿的,不再是法律典籍,而是馬克思的資本論。即便具代表性的,史上最大金融詐欺案涉案人馬多夫(Madoff)被判刑,也難以平息蒙受重大損失者的忿怒。
在怨氣難消之餘,人們想方設法,找到資本主義作為代罪羔羊,揪出資本主義的始作俑者,以為透過鞭屍撻伐,可以避免人類重蹈覆轍,可以將集體錯誤由一個人來承擔。
人們記憶不差,資本羔羊竟可回溯到五百年前教會改革者喀爾文(Jean Calvin,1509~1564)身上。喀爾文出生在巴黎北部的諾揚(Noyon)。父親在教會工作,收入穩定,能提供孩子們較好的學校教育。喀爾文自小嗜讀,年紀輕輕便到巴黎大學就讀。他原本攻讀法律及語文,後來竟然對基督神學產生莫大影響,令人始料未及。
1517年馬丁路德公開對贖罪券質疑而點燃教會革命的火炬,其燎原態勢逐漸向南、向西擴散。瑞士蘇黎世的Zwingli、聖加崙的Vadian、日內瓦的Farel,及奧地利的Bucer全受其影響,而法國的喀爾文是其中最年輕、改變歐洲最劇烈的一位。
喀爾文對教會的改革思想不見容於當時的法國社會,而遭天主教會驅逐至瑞士日內瓦,成為宗教難民。他的雄辯與大膽展現在一次政治性濃厚的宗教集會上。當時,瑞士的伯恩(德語區)與日內瓦(法語區)已改奉新教。伯恩為讓新加入聯邦卻仍是天主教勢力的洛桑(法語區)儘快改宗,便請同操法語的日內瓦長老法爾勒(Farel)主持會議。Farel在會議上突然思緒不寧,演講有所停頓,而讓與會的天主教神長有機可乘,斥責他褻瀆教會導師。
正當Farel要說服人的一方不知如何反駁時,新教陣營中一位瘦削的年輕助手突然站起厲聲地說:「這真是莫須有的說法,新教徒不但比天主教更崇敬教會導師,我們更是研讀他們的著作…」年輕人便開始默誦一連串導師話語,不但倒背如流,甚至指明出自哪一章節片段。頓時全場寂靜無聲,天主教神長如同被天主縫住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洛桑毫不遲疑地投入新教的懷抱。
會議後,喀爾文立即受到重用,日內瓦儼然成了新教的羅馬,準備向外進軍,征服世界。喀爾文雖是教會改革者,中世紀延續下來,盛行焚燒異教徒的責罰,並不因教理的更動而消失。根據從史達林與希特勒身上所得的印象,在1930年代奧國作家史蒂芬‧褚威格(Stephan Zweig)對於1553年,以喀爾文為質詢對象,而判決西班牙醫生米格爾‧塞爾維特(Michel Servet)死刑的事件,曾經這麼描述:
……殘酷的準備工作開始了。木頭聚積在柱子四周,劊子手把Servet的手綁起來,很快就要拿鐵鍊把他吊上柱子。
Servet微弱地喊著:「哦,天主,我的天主」。Farel大聲說:「你沒有其他要說的嗎?」看著柱子上的Servet,跋扈的Farel仍舊希望Servet在最後一刻能夠承認三位一體。然而Servet卻堅絕不放棄自己的想法。
火焰從四面湧來,Servet淒慘的長號讓觀看行刑的人因驚恐萬分而走避。
在這駭人的時刻,喀爾文在哪裡?是想讓人以為他沒參與這件事?還是小心地把自己藏在家裡,免得受驚?
然而,那時期由喀爾文領導的日內瓦新教會畢竟只有一人被判極刑,在蘇黎世則有相當多的「偏離份子」被淹死在利瑪河裡。
喀爾文主義是喀爾文一生中許多主張的統稱,在不同的討論裡有不同的意義。根據現代的神學論述習慣,喀爾文主義是指「救贖預定論」與「救恩獨作說」,認為無論多麼位高權重,任何人都不得享有無限權力;喀爾文主義者支持教會人士可以參加政治活動,使世俗更加接近上帝的旨意;他們重視經濟、民主制度和公眾教育。十八世紀的歐洲,成功的企業主、銀行家及科學家,全是喀爾文主義者,這些人認為最應該感謝的是上帝。
喀爾文「人的好壞由上帝決定,人類自己無法改變」的理論,一開始給人「只要天注定,再怎麼努力也沒用」的印象。事實上,人們為確定自己真是上帝揀選的好人,就要深信自己的生活是上帝所喜歡、所給予的。像隱士一般遺世獨居,不是上帝所悅納的,唯有真正進到生活裡去拼搏,才足以取悅上帝。常被人引用的「一個縮著身子專注於做鞋,將整個人的努力貢獻給上帝的人」,便是新教支持理性、追求經濟利益以及世俗活動的明顯例子。
增進物質生活雖非改革教會的目標,而更像是副產品,然而改革後,教義與指示所根據的內在邏輯,都直接、間接鼓勵了對於經濟利益的忘我追求與理性計畫。每一行業都是上帝的召叫,無論是掃街者、銀行家,或是糕餅師傅、大學教授,只要是上帝安排的位置,人就應該勉勵工作。能把事情做好,就是人被上帝揀選的標記。
馬丁路德一生死鎖在反資本的偏執中。對路德而言,銀行家是邪惡的一群人;他認為舊約記載,收受利息須遭譴責的訓示不應廢除。喀爾文正好相反。他生活在努力賺取財富的日內瓦,認為禁止收受利息沒有意義。在這前提下,喀爾文主義的銀行家都成了頂尖的金融好手。
美國建國元勳法蘭克林曾寫過:「每天賺十塊錢的人,如果花半天的時間散步或賴床,即使他只用去六角,實際上也等於同時花了或丟了五塊錢。」法蘭克林來自一個清教徒家庭,清教徒便是英國的喀爾文主義者,這些人遠渡重洋,到美國蓋建一個新的、屬於新教的耶路撒冷,當然也籌建了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等著名大學。
在「天注定」的思想下,喀爾文主義者發展出的特殊工作倫理,讓資本主義更加興盛,不難看出,西方已開發國家均深受喀爾文主義的影響。荷蘭在十八世紀晉升為領先的資本勢力時,其天主教的南部相對顯得落後。瑞士的蘇黎世、日內瓦、巴塞爾、聖加崙等著名大城也都是新教的城市。
沒有神職人員、沒有主教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相比,顯得無依無靠,卻也有較多自由,並承擔更多責任。喀爾文主義的上帝有著絕對的權威,所以沒有任何一位君主能與之競爭。
喀爾文在日內瓦的教會裡有四種同職等的工作:牧師、受訓者、教師及長老,除了改變傳統天主教會領導人的位置結構,並讓平信徒和神職人員共同主持教務。沒有位階的體制,影響所及,新教國家往往成了民主國家的先驅。更激烈的是,喀爾文曾寫到,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謀殺暴君也是合理的!沒有喀爾文,英國清教徒恐怕不會在1649年將卡爾一世的首級取下。
雖是「天注定」,人們卻可以決定是否要以「被揀選者」自居。信仰上的個人主義化意味著,人能以自主的方向前進,並為自己設下界限。喀爾文主義把日常生活看成是宗教活動,而工作與賺錢等「毒品」是具有上帝旨意的內涵。所以,若將當今的金融危機、完全歸結於喀爾文主義作祟,其實是抹殺了喀爾文主義在上帝面前自負責任的倫理。
五百年前,嗜讀群書的喀爾文成了宗教難民後所發展出來的訓誡,對人類影響極為深遠。有人說,沒有喀爾文,世界或許比較貧窮、比較不自由,卻也可能比現在快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