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皓玲
我參加這個工作坊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個週末早晨,大家找個位子坐下來,等待著狄克神父一個個地詢問我們過去一週的生活經驗。上課時,就像一般團體一樣,有些人總是選擇自己覺得最舒服的角落坐著,而有些人會善意地換個「地區」,特意坐在不同的學員身邊。
這個工作坊約有四十位學員,當有人提議照張團體照時,大家都主動地把脖子伸長一點,一來不會被前面的人擋到,二來脖子上的皺摺就不會那麼明顯,因為這是一個不算年輕的團體,平均年齡少說也有五、六十歲。幸好其中還摻有三位年輕的學員,他們每堂課都青春洋溢地坐在狄克神父面前,每當神父提問時,他們總是不落人後地回答,練習需要有人做示範時,也會最先舉手參與。
由於學員每週六、日從早到晚都在同一間教室上課、分享,大家已漸漸從陌生人變成了願意聆聽對方生命的朋友。當唐諾說他日前接了一個很難的案例,案主患有嚴重的耳鳴,希望唐諾能以催眠術幫他治療時,旁邊的瑪麗半開玩笑地說:「你不用煩惱,以前我和前夫都患有嚴重耳鳴,我們分居的那一陣子越發嚴重。我倆那時沒有一件事是同意對方的,只有對耳鳴的厭惡卻是一致。妙的是,在我們簽下離婚協議書的第二天,我們的耳鳴都不藥而癒了。所以你不用擔心,就告訴那個人,放鬆心情,生命就是如此,沒甚麼大不了的。」
瑪麗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但那只是玩笑話,輪到她分享時,她話鋒一轉,很誠摯地說出她生活上的寂寞。離婚後,她很怕回家,因為無論外面有多熱鬧,有多少玩笑,她都無法把那種溫暖的感覺帶回家,面對著冷冷的四壁和傢具,她只感到自己的淒涼,說著,她流下淚來。愛開玩笑的瑪麗此刻的神情引起大家的共鳴,在嘻笑過後,人都有很怕面對自己內心的時刻。
茉莉還未開始說話眼眶就紅了,她用很感性的聲音說:「八月,是我最感傷的月份。」我們摒息凝神地等待她的分享,但是,她終究沒有說出在某一年的八月間發生了甚麼事。
彼得又像往常一樣保持沉默,旁邊的大衛卻比往常更願意引人注意地從座位站起來,走到大家面前,想讓大家明白他在上個星期中做了些甚麼事。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我好幾次試著專注地聽,但都毫無頭緒,不知他到底說些甚麼。
我感到奇怪為甚麼狄克神父還未發話, 就在我很想舉手說我聽不懂時,前排的蓋雅突然舉手並站起來說:「我忍不下去了,大衛,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甚麼,我也不懂你為甚麼要這樣表達。對不起,我聽不下去了!」蓋雅話聲剛落,就有好幾個學員發話表示同意。
站在台前的大衛不知所措,只連聲說:「對不起,我不說了。」當然,也有學員怕大衛下不了台,柔性地說出她認為大衛想要表達的訊息,以示鼓勵。狄克神父沒說話,他等著大家說完了,才問大家,同意蓋雅觀點的請舉手,居然有一半以上的學員舉起手來,我真怕大衛會摔門走人,幸好他忍住了。狄克神父針對大衛的行為和心理狀態,問了些問題,並提出自己的看法,大衛願不願意接受並改變,就看他自己了。
曾說過他對女人比對男人沒耐性的胖子比爾,在大衛這件事上顯得很仁慈,他沒有大加撻伐,反而說他聽懂了大衛要表達些甚麼。他很得意地向大家報告一件事,他在前一晚把前後車牌都遮起來,然後在他家社區附近的交通違規照相器前面,來回闖了十幾次紅燈。因為得等到更深夜靜無人時才能做這事,所以他很晚才上床睡覺,也因此今天遲到了。大家聽他形容如何對付那個照相器,樂得哈哈大笑,他很得意,像個英雄一樣。
提摩賽也靦腆地跟著大家發笑,輪到他說話時,他拉拉雜雜地說了一些公司發生的事,沒有情緒地容忍著生活中發生的一切。狄克神父突然打斷他的話,問他有沒有大叫大嚷地生氣過,提摩賽說沒有必要啊!於是神父要他站到前頭來,兩手用力推牆,並大聲地把心中情緒喊叫出來,提摩賽真的走到牆的前面,照著神父所說的做。
我突然緊張起來,聽見他像嘔吐似的自腹部發出深沉的喊叫聲,我的身體湧起一股顫慄,恐懼自四肢湧向胸部,眼裡的淚不禁掉了下來。狄克神父溫和地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很怕提摩賽的靈魂跑了出來,但是別人的靈魂跑了出來,干我何事?原來我很怕打破和諧的任何事物,我怕爭吵,我怕大聲,我怕一切不在預期中的事。
坐在前排的西恩說他很能理解我的感受,他自小就害怕爭吵的聲音。接著他分享母親十八歲生下他,說這話時,回頭笑著對大家說:「你們也知道,對自己十八歲就生下的孩子,會有甚麼好感受。」一句話道盡了母子之間微妙的關係。
西恩是個二十歲的漂亮男孩,白天在按摩學院學手藝,晚上在餐館當服務生。他很風趣,很擅長分析人體構造與心理狀況,頭幾次聽他分享自己的生活看法時,我還以為他是順著風長大的現代男孩。但是今天聽他分享,自己因為壓力已有好幾天無法睡著的事,我才明白他是怎樣地掙扎著成長。在母親經常換男伴,身邊周遭的人都酗酒渡日的環境裡,他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生活還有另一面,他不必妥協於現實環境,並認為只要堅持下去,有一天,就能靠著自己的雙手,過著像個人的生活。
這個團體的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再怎麼笑嘻嘻的人,沉靜下來時,都能說出一個自逆境中走出來的深刻經歷。我不禁想到人類自出生即被賦予的生命彈性。我們這一群來參加工作坊的人,都曾經歷過很悲傷的生命事件,但並未因此一蹶不振。當我們跌進生命谷底時,仰頭上望,看見的是天主為我們早已準備的希望之光,靠著那光,我們重新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終有一天,我們會把那悲傷拋在腦後,懷著希望,再次迎接人生旅程中各種意想不到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