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玫玲
電話那一頭老師叮嚀著:「妳若跟著德日進神父的腳步到鄂爾多斯,該去看看毛烏素沙漠、薩拉烏蘇河,如果可能到城川去…」。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席老師的印象,她剛從比利時返國不久,在竹師操場邊,面向客雅溪的鳳凰樹下,只見一麗人,自然散發出雍容華貴的氣質,讓剛進美術科的小女生驚豔;經過時間洪流沖刷沉澱,從師近四十年後,我才慢慢看出,美,須有出處,源遠所以流長。
離開學校多年後,八九年我們也來到比國,並且考入以前衛著稱,和德國包浩斯理念相同的「國立剛勃高等藝術學校」。前三年,基礎課程,包括素描、造形、及透視,三年的素描基礎課, 扎扎實實畫了三年人體;巴斯特納克教授(Maurice Pasternack1946-)透過多樣素材,系統地,在時空向度內,引導學子進入藝術境界。
起初,我還納悶,立體派已經肢解人體,為什麼現代藝術學院還畫人體?經過五年沉潛,遨遊座落於布魯塞爾城西,路易士大道盡頭,剛勃森林起點,建於十二世紀初的熙篤隱修會會院校園,熙篤隱修士已邈,如今唯有聖母院鐘聲,依然迴盪幽谷碧空;昔日修道清淨地,藝術學子的狂野,取代僧侶定靜步伐,然而兩者之間在深度交集,如藝術史家庫坦(Denis COUTAGNES 1948-)所說:「藝術創作是一次次超越死亡,走向復活的經驗」,追根究底,都是修道。
剛勃前衛之名,來自這個設有十九個工作室的比國最高藝術學府,前三後二,五年兩階段學程,全校卻只有兩百名學生,教授群則將近三百位。課程除了專業本科,強調全人、全方位,在人文領域的思考與反省,前衛乃透過不同藝術表現形式,對生命現象的純粹度探索。前衛不能是離經叛道,前衛其實是通透的「古典」,如同塞尚之成為現代繪畫之父,因為有海納百川的謙卑與包容,而能承先啟後,他說:「我得透過繪畫給真理作證」。西洋藝術史因此走上由「可見」形色傳達「不可見」真相之路。
讀老師詩集末所附的《大事記》才知道,六八年暮春,從聖母院芳草如茵的庭園,挽著父親,在巴赫「耶穌,願我的喜樂永存」樂聲中,她走向祭壇前的海北師丈。「 慕蓉」 蒙文意為「大江河」,而今天我才發現,校園中庭圈住的那方碧潭,是瑪爾貝克河上源,都市建設把清溪地下化,無聲無息迤邐穿越比京,融入萊茵河,納入北海。如同薩拉烏蘇河是黃河一級支流,瑪爾貝克河只是大江河的一程,她還得溯源奔流。
我想到來自西湖畔的婆婆,連根帶葉移植他鄉,至今在寶島過了大半生,她總說:「路在嘴上」;劉河北老師在意大利學習時,當地人教她:「路在妳鼻子下」,一上一下,「路」是問出來的!十年前,婆婆千里迢迢來探望愛子及孫輩,第一次向我訴說心事:「為甚麼最疼我的外公過逝時沒託夢給我」,黃泉路該向何處問?幸好多默已經替我們問耶穌:「我們不知道祢往哪裡去,怎麼會知道那路呢?」基督回答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除非經過我,誰也不能到父那裡」(若十四5∼6 )。
我們從呼和浩特至銀川,走上河套聖週朝聖路,朝聖高峰是復活主日,這天下午,終於來到城川,年輕的巴神父剛從醫院看望病人回來,跨上現代白駒,風馳電掣把一車人拉至德日進神父考古地點,一路「揚眉吐氣」介紹蒙古寶地特產:羊、煤、天然氣,「看,就是這裡,雄雞一唱三省鳴」,白駒飛奔如何看清?何況時近黃昏!但「雞鳴三省」的畫面,卻把我帶回兩千禧年,中華一百二十位真福列聖那天清晨,從聖母聖心會院房間窗口望遠,羅馬穹蒼下,長夜已盡,淡紫薄曦籠罩眾拱頂,這時雄雞報曉聲,從鄰牆梵蒂岡監獄內院劃開天際!
回程繞道臺灣探親,跟大伯稟報路途所見所聞,才知祖先來自甘肅, 一直只知先人渡海來自福建,原鄉竟在言談中出土!世事沒有偶然,少年時讀詩,愛上李白自天而降的黃河水,原來經過列祖列宗,它早已奔騰我內。叱吒風雲,大可汗馬上建立元帝國,版圖跨越歐亞,最小偏憐女,把原鄉如珍寶藏入她的詩篋錦囊內。而即使我因魯鈍而渾然不覺,錯過的愛和時間,卻永永遠遠印在天主心版上,只待我日日啟程朝聖。
漫漫長夜已盡,時間的容顏,是祂復活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