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前不久,我在台南二空天主堂的德蘭園借住了一個晚上。德蘭園,是德蕾莎姆姆派遣的修女們在台南建立的仁愛傳教修女會會院。會院的一樓住著幾位原本無依無靠的老人家,在修女與志工滿懷愛情的細心照顧下,平靜安穩地過日子。
早上彌撒前,遇見擔任院長職務的安修女(Sr. Caridad)。我們高興地站在庭院中低聲交談。
「昨晚睡得真好,」我說:「謝謝修女為我準備了那樣舒服的房間。」
「感謝天主!」安修女快活地說:「妳今天要去哪裡?」
「哪裡也不去,」我回答:「就在二空走走畫畫。」
「啊!那……妳願不願意來看看我們的老人家?」
安修女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有一位很可愛、很可愛的老人家!她十點半吃飯……妳可以過來嗎?」
我看著眼前這位身型矮小的韓國修女,在白底藍條紋的頭巾下露出歡天喜地的笑容,忍不住也跟著笑了。雖然,我並不怎麼明白自己受邀於「很可愛老人家的用餐時刻」造訪的原因;卻完全無法拒絕對方誠摯的邀約。因為,安修女那容光煥發的表情,以及談論自己照顧之長輩的語氣,簡直就像一位因兒女的偉大成就而驕傲歡欣的母親,美麗非常。
約定的時間一到,我帶著素描本子返回德蘭園。會院的一樓很安靜,只偶爾傳出白鐵湯匙敲擊飯碗的聲響;乾淨明亮的餐廳裡,幾位老人家正在用餐。
「啊!妳來啦!」
安修女看來興高采烈:
「還要再等一下。阿英現在正在吃飯,等她吃完飯,就會去幫忙阿蓉吃飯!」
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原來修女口中的「阿英」與「阿蓉」都是她們照顧的老人家。「阿蓉」的身體不好,無法下床;因此,年紀稍輕的「阿英」毅然將「餵阿蓉吃飯」的工作視為自己的責任,總是先和大家匆匆用完餐,隨後馬上端著碗過來讓阿蓉吃飯。
「等一下妳仔細看阿英的表情!真的很可愛!」
安修女充滿愛意地對我說:
「我知道妳喜歡畫小孩子,我們家阿英有時候就像個小孩子!」
的確,阿英的眼中閃耀著小孩子專有的執著與認真。
只見她手腳俐落地將床頭搖高,為阿蓉套上用餐圍兜,拉過椅子,一臉嚴肅地端坐在床邊。剛開始,阿英與阿蓉似乎都有點驚訝於我這個陌生人的存在;不過,由於修女們陪在一旁快快樂樂地講話,她們似乎也就安然釋懷了。於是,阿英左手捧碗,右手拿匙,開始每天的例行工作。
「呼……呼……」
首先,阿英會舀起一匙其實一點兒也不燙的湯拌飯,湊到自己嘴邊,很認真地嘟起腮幫子「吹涼」。然後,一邊將湯匙遞過去,一邊像小鳥兒般張大了口,身體力行地「示範」:
「啊!」
阿蓉靦腆地微笑,張口,吞下送到唇邊的飯。這時,阿英也會相當親切地做出咀嚼飯菜的嘴型,並津津有味地帶領阿蓉吞嚥:
「喃喃喃喃……咕嚕!」
因此,阿蓉吃完一碗飯,阿英也跟著嚥下一碗「空氣飯」。一頓飯下來,兩個人都吃得飽飽的。那景象實在太可愛,總是逗得修女們喀喀笑。我站在一旁畫速寫,也分享了空氣中的溫暖喜樂。
吃完飯,盡責的阿英將餐具拿回廚房。我和安修女把畫好的素描拿給阿蓉看,說話說得正開心,忽然聽見阿英「人未到聲先到」的嘹亮嗓音:
「落雨啦!落雨啦!」
安修女安撫氣急敗壞的阿英,跟在她身後走向庭院。一邊走,還一邊回過頭來忍俊不住地對我說:
「曬衣場也是阿英負責的呢!每次下雨,都是她第一個來通知。」
狹長的後院中,琳瑯滿目地掛了一行行的床單、枕頭套、毛巾、圍兜……。我們匆匆取下所有溼答答的萬國旗,將它們移動到有屋簷遮蓋的二樓露臺上。轉眼之間,原本空曠的露臺已然「旗正飄飄」。我們三人穿梭在隨風飄揚的彩色床單被套間,拿曬衣夾將之一一固定。大功告成之後,阿英仔細巡視了自己的「管區」,露出相當滿意的表情。
「阿英啊!現在工作做完了,我們要說甚麼呢?」安修女笑咪咪地說。
「感謝天主!」阿英也笑咪咪地回答。
下樓時,我們穿過貼著白磁磚的洗衣房。房間內部有許多沿牆修建的洗手台,卻只放了一台小小的洗衣機。經過剛才那番曬衣運動後,我看著洗衣房的擺設,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每天有那麼多換洗衣物,就只靠這一台洗衣機嗎?」
沒想到,安修女竟然神清氣爽地搖頭,快樂地回答:
「那只是用來脫水而已。我們都用手洗。」
那個瞬間,我猛然驚覺自己的問話多麼傻氣、多麼無知。
德蕾莎姆姆曾說:「心懷大愛做小事。」
透過這兩天來的相處、透過一個慷慨的邀約、透過阿英與阿蓉的互動、透過修女們照顧長者們的方式、透過她們永不止息的由衷喜樂、更透過那些白衣藍條紋身影時時散發出來的愛與平安……;我終於發現,自己所面對的,是極單純的偉大,也是極偉大的單純。
德蕾莎姆姆的女兒們飄洋過海,來到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扎根。在她們純樸簡單的生活裡,沒有電腦、沒有網路、沒有電視、沒有行動電話、也沒有洗衣機……。這裡,沒有任何讓生活變得更舒適,或更有效率的東西;但是,這裡有愛。
在德蘭園,天主的愛直截了當。
我實在告訴你們:
凡你們對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
就是對我做的。
凡你們對我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個所做的,
就是對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