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浚明
正值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雖然經過近百年無數的動盪與苦難,這個「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終於走上民主化的道路,但離民主的真正實現,仍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為何筆者會作出如此的斷言?因為這個國家的國民,從政治人物、意見領袖,到普羅大眾,當中僅有極少數人曾經反思民主的真義,並意識到明白民主的真義對於真正落實民主政治是何等的重要。
民主政治中的各種選舉活動,我們早已有過太多親身參與的經驗。我們總以為這就是民主,民主政治就是「人民作主」。
但這是個太過膚淺的認識。因為諷刺的是,在這每個人都認為是「人民當家作主」的時代,還是常有善良單純的群眾在政客們的搧動、蠱惑與愚弄之下,造成許多衝突、對立與價值混淆,甚至到了「只問立場,不問是非」的地步。
所幸經過兩次政黨輪替,民主素養提升,此等亂象已逐漸減少,民眾也較能認清政客的本質,以及懂得尊重他人的異見。但筆者還是不禁要問:我們真正落實民主了嗎?
現代的西方民主政治,固然源自古希臘的雅典城邦民主議會體制,但除了公民參與及平等決定權(即投票權)等理念之外,其歷史處境、法治制度與政體結構都不盡相同。況且從亞歷山大大帝一統希臘,終結雅典民主後,到現代民主誕生之前,還歷經了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與貴族封建時代。
在這兩千多年當中,古希伯來信仰及之後的基督信仰一脈相承的、對於人性黑暗面與本質缺陷的深刻體認,即「原罪」信念所形成的「幽暗意識」,對照漫長的君主專制時代中,極權統治所造成之無數腐敗與罪惡作為印證,形塑了現代民主的核心精神─「權力制衡」。此即現代民主與古希臘城邦民主的最大差異。
基督信仰對於人性的理解具有一種「雙面性」,即對人性的光明面與黑暗面都予以正視。
一方面上主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此形象在萬物中僅人類獨有,雖人類因背離上主而墮落,但此形象僅被玷汙,並未完全消失,故所有人皆具有不可剝奪的尊嚴與價值。
另一方面,人類又因墮落,具有與生俱來的敗壞傾向與行惡潛能,需要上主救恩才能擺脫墮落狀態,重建人性中的上主形象。
因此雙面性,人類成為可能信靠上主而得救贖,並向上提升(但只恢復原有上主形象,而非與上主同等,故人類永遠不該被神化);亦同時成為可能背棄上主,墜入罪惡深淵,向下沉淪的「居間性」存有者。
這種人性的「雙面性」信念,透過宗教改革,對整個歐洲的大一統政教結構的挑戰與鬆動,開始發揮其形塑現代西方民主的作用。尤其是經由入世性格更強烈的新教「加爾文派」(Calvinism),及其諸多攸關政治的神學思想與論述,在十六世紀末到十八世紀末的兩百多年間,影響了瑞士日內瓦城邦、法國、蘇格蘭、英格蘭、以及北美殖民地的民主化政治發展,乃至人類史上第一個民主共和政體,美國獨立開國的憲法制定與體制創立。(請參閱:凱利(Douglas F. Kelly)著,王怡、李玉臻合譯,《自由的崛起》,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之後肯定人性尊嚴與價值的信念,在歐洲近代初期成為「自然法」,即現代民主憲政基礎的重要思想根源,並在歷經啟蒙運動洗禮的世俗化之後,形成了「天賦人權」、「人皆生而平等」這些現代民主政治的主要理念,甚至導致了近代的廢除奴隸制度運動。
然而正視人性的墮落本質與趨惡傾向的「幽暗意識」,卻是現代民主更重要的基礎。因為「幽暗意識」對人性的不信任,導致民主政治否定「聖人之治」的理想狀態,主張透過制定客觀的法律與制度,規範手握權力的政治領袖,以防其貪腐濫權。「政府分權,相互制衡」更是貫徹此理念的主要方式。
十七世紀的偉大英國詩人,《失樂園》(Paradise Lost)的作者,本身亦為加爾文派清教徒(Puritan)的米爾頓(John Milton)就曾說過:「國王和行政首長,他們既然是人,就可能犯罪,因此他們也必須被置於人民所制定的法律管制之下。」
美國的民主政治,一向是台灣民主的主要仿效學習對象,而在美國開國時,參與撰寫影響憲法制定的〈聯邦黨人論文〉(Federalists Papers),亦為建國先賢(Founding Fathers,美國的諸位國父)之一的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也曾說過:「我們在制定法律之時,應該假定每個擁有權力的政治人物都是會貪贓枉法的癟三。」
同為〈聯邦黨人論文〉作者之一,素有美國「憲法之父」尊稱的麥迪遜(James Madison)亦曾說過一段意味深長卻一針見血的話:「政府之存在不正是人性的最好說明嗎?如果每個人都是天使,政府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寧可將權力分配給幾個相互制衡的魔鬼,也不要將全部的權力交在一個天使手中。」
而十九世紀末英國的大史學家,著名的《劍橋近代史》編著者,亦為天主教徒的阿克頓爵士(Lord Acton)便棄置啟蒙運動的歷史樂觀論,決心正視並批判歷史的黑暗面。
他曾借他人之言細述來自基督信仰的「幽暗意識」:「一個基督徒由於他的信仰,不得不對人世間的罪惡與黑暗敏感。這種敏感是他所無法避免的。基督信仰對人世間罪惡的揭露是空前……使得基督徒隨時準備發覺那無所不在的罪惡。」
而他對於歷史的研究,更讓他觀察到,因為人性本身的罪惡來自人性的權力,因此也就不是中性的,而是具有腐化人心的本質。
正是這種對罪惡與權力本質的敏銳洞察,他才能寫下這句千古名言:「權力容易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絕對會使人腐化。」(Power tends to corrupt and absolute Power corrupts absolutely)(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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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以上關於「幽暗意識」與民主政治的討論與引述,主要參考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台北:聯經出版社,2000二版四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