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寶貴
許久沒有被問及聖召的事,這次要為回應「聖召千層派」專欄的邀稿,才意會到要分享的是一個遙遠的故事。記得入會幾年後,為「輔大港安山地服務團」(30年前的名稱)的「小山胞」們分享我的聖召時,寫了一篇文章,當時使用的標題是「愛的追尋」。經過了25年的修道生活,很高興追尋有了答覆,最近我深刻地經驗到主清晰地回答:「不是妳揀選了我,而是我揀選了妳」!
每次如果有人問我:「修女,妳為什麼要當修女?」我常常回答說:「你們應該先問我:『妳為什麼成為基督徒?』」因為我常覺得當修女的聖召是我基督徒召喚的延續。
大一「行屍走肉」的生活
我是生活在一個台灣信奉傳統民間宗教的家庭,接受的是當時高壓式升學主義的教育。由小學到考初中、考高中,一路走來,一切的學習都是以「升大學」為最高目的。結果上了大學,忽然間整個生命轉空了,那感覺就好像爬山一般,妳努力地爬呀爬的,忽然到了山頂,你發現已經沒有更高的山可爬了,而有種失落感。
當時能考上大學,畢業後不是有金飯碗,也會有鐵飯碗,所以忽然間不知人生還有什麼好爭取的?心靈便空虛了。記得大一那陰晦頹喪的一年,日子只是在宿舍、教室、餐廳三個定點上打轉,生活百般無聊,上課、交友、露營、旅遊……都顯得了無生趣。升大二的那年暑假,在家無聊得天天和弟妹吵架,一天忽然在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輔大法文系三年級的學生楊港安,在山地服務殉難」。他是參加學校社團到阿里山的一個原住民部落服務,因帶小孩到溪邊游泳,有位小孩落溪,他奮不顧身地救起了那小孩,自己卻被溪流沖走,身體在好幾座山後才被找到。可能因為他是同校的學長,看完這則新聞,內心的感覺十分複雜。楊港安學長雖然死了,卻感覺他的精神常留,而我雖然活著,卻像行屍走肉一般,他比我活得有意義多了!
開學沒多久,有人拿了一疊小冊子到班上來,書名是「愛的奉獻」。我知道它是為楊港安而出的紀念小冊子,就拿了一本,在空教室內面對著一大片稻田的窗口坐了下來,一口氣把它看完了。其中有一句話是我這個從來沒有接觸過聖經的人第一次看到的句子:「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才結出許多子粒來。」(若/ 約十二24)剛看時實在不懂,等看完了整本紀念冊,楊港安的整個生命與事蹟似乎為我作了最好的解釋。我隱約尋著一點生命的方向。
大三「虛假面貌」的發現
大二那年跟隨楊港安的腳步,我加入了港安山地服務團(原名「醒新」山地服務團,因楊港安而改名),升大三那年暑假上山服務,一個月的山上生活,下得山來覺得自己虛偽得不得了,對自己的生命引發了一次更深的虛空與否定。那片虛空與漆黑由腳底升起,我不知道生存究竟還有什麼意義。不為別的,只因一剎那間突然認出自己虛假得可怕:扛著奉獻、服務的大旗,實際上找尋的只是自身的好奇與滿足;只是自己生命存在感的肯定;只是……。
二十年來的生命,第一次碰上自己這可怕的虛假面貌時,真是呆楞了,而且更可怕的是,當自己發現一點兒愛的能力也沒有時,那種「人者仁也,不仁者非人也」的生命否定感強烈得幾乎要將我整個地淹沒掉!這段日子的陰晦比起大一的那段日子,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期間最強烈的念頭就是「逃」,快點兒逃得遠遠的,不要去看港安的那夥人,以免勾起那令我難堪的回憶,真恨不得山上一個月的生活可以一把抹掉,……。
但是團務接棒的重荷甩不掉,第二次勢必上山的陰影重壓著我,就在這悶煩得快要窒息的時刻,心底昇起一絲生氣,眼前浮現馬天賜神父、陸佩芳修女……這些高鼻黃髮的外國人,那一線希望也就展現了……「對呀,不是嗎?我以為連自己的兄弟姊妹都不能真心關愛,而去關心那八輩子與我搭不上關係的山胞(當時仍未發明「原住民」一詞)是虛假的,那麼馬神父、陸修女他們遠從歐洲跑到這個更是八輩子跟他們扯不上關係的台灣來,不是更虛假了?但是,他們的生活,他們臉上所展露的真誠笑靨卻絕不是假的,是否在他們身上有著一股我所缺乏的力量?如果我要上第二次山,我一定得找出這股力量來!」就這樣我開始向陸修女討教。
第一次聽道理時,十分興奮,期待由陸修女的口中尋獲祕訣。耳邊響起一句:「愛是不斷學習得來的!」心門豁然一開,繼續追問:「修女,我們的文化裡說:愛是一種本能,所謂『人者仁也』;既然是一種本能,總該是不待學就會的啊!」修女說:「是的,愛是一種潛在的本能,但也就是因為是潛在的,所以必須不斷地學習才能將它活現出來!」抓住了這剎那的默感,也抓住了永恆的希望。頓時,生命為我不再是那般虛空了,滿懷希望,邁向著學習愛、追尋愛的生命旅程。
在痲瘋病婦身上與上主相遇
追尋、學習愛的旅程中,遇到了挫折總會灰心喪志,幾次都想打退堂鼓。有一天,與同學一起去樂生療養院慰問,院方大方地引我們進入重病房。停留在重病房的那片刻間,我真實地觸及了愛最深的源頭!
懷著些許畏懼的心理踏入重病房,耳邊傳來一聲祥和的問安:「平安!」眼前所見的卻是一個被痲瘋病嚴重侵蝕、眼鼻五官已不成人形的老婦。她舒服地坐在椅上,一雙只剩肉團的手相互交疊並輕撫著,扭曲的嘴唇一開一閉著說:「你知道你們的皮膚是會疼痛的,這痛的感覺都是上帝賜給你們的,所以你們應該好好的珍惜……。」這話不是出於講道士的老生常談,而是出於一位整個生命被病魔掠奪得支離破碎的老婦人口中,我怎能不訝異?!出了重病房,抬頭望向蒼天,噙著淚水告訴上主:「我遇到了祢,我感謝了祢,我完全相信了祢!我知道就在這最醜陋的軀體內,祢以最完美的形態展現著。」這次的相遇,我觸及了祢愛的泉湧,這汨汨甘泉當時正浸透了我整個的生命。
隨著時間的累積,越發體會到那天的相遇,為我真是一次重大的皈依,直到今天我所作的一些抉擇,都深受它的影響。實在是因為那次的相遇,我發現天主不僅是哲學理念上的一個至高原則;也不只是大自然的創造主,而更是憐愛世人的主,祂連這麼一位滿身瘡痍的老婦都如此疼惜,那麼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我的整個生命是祂所眷愛的。懷著這股滿被主愛的喜樂,我踏上了信仰的道路。
尋找信仰生活的紮根環境
由於珍惜這份信仰,畢業後選擇職業時,我常以能紮穩信仰之根的環境作為前提。上主真的回應了我的請求,讓我在中南部的一所教會學校覓得了一席教職。授課之餘,也指導教友同學所組成的社團活動。這個朝夕與赤誠學子共談上主美善的環境,使我信仰之根紮得更深了,因此就在這年的聖誕節前領洗,加入了主的團體。
兩年的教職任內,由於不斷地和同學談論生活中的天主,越來越覺出青年人眼中那份對主認識的渴求與喜悅,他/ 她們那閃爍明亮的眼神,催促著我離開教職,進入輔大進修神學,好能更有力地陪伴人認識天主。
生命奉獻的抉擇
唸神學的前一、二年,每次看到那一身潔衣的修女,心中總有不少消極的看法;總覺得她們那一身白衣多少拉遠了與世人的距離,她們生活在自己的圈子裡,如何能體會民間疾苦?
直到神學二年級下學期,心底開始浮出另一種呼聲,感覺到上主所希望的不僅只是工作的奉獻,而是要我整個生命、全部生活的奉獻。這種感覺一直在增強,直到某一天的下午,在宿舍客廳一人獨處時,一股力量很強地湧出:「為什麼不當修女?」以前對修女的消極看法消失了,也找不出更強的理由來反駁。就這樣,我入了修會。
追尋得到了答覆
2006年是我入會25週年,回顧修道生活,也有幾番波折。尤其最近一兩年,對修道生活漸有淡然之感,有時也會懷疑,到底是不是我一廂情願想當修女?不太敢確定上主是否真的召喚了我。奇妙的是,已經與主共處了25年,主要向我表達祂的旨意,常會透過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一些記號來表達。這次也是一樣,就在25週年銀慶紀念日接近的時候,因為本會通常是不過銀慶的,所以我也沒有特別期待什麼。沒想到團體倒是想為我獻一台彌撒,當然能有一台感恩彌撒真是再好不過了。然而又遇到一些波折,因為在請神父方面有些問題,我心想:那就算了,若有一個特別禮儀的晚禱也不錯啊!結果,不但有彌撒,而且一切進行地出乎意料的好。彌撒中負責禮儀的姐妹要我宣發復願。就是這個復願禮,上主透過這麼平常的一個禮儀向我說了話!
每年我們也都宣發復願,但是因為都是團體一起發願的,所以通常沒有什麼感覺。這次是為我銀慶的彌撒,只有我一個人發願,忽然感受到其莊嚴性就如同誓發初願及終身願一般,而且這次感覺更強,好像主就等在那兒告訴我:「禮儀之所以為禮儀,只因這一剎那是玩真的噢!」
就這樣,愛的追尋走了25年,此刻似乎第一次得到了答覆。上主讓我清楚地感應到:「是祂先揀選了我,而不是我先揀選了祂;是祂先愛了我,不是我先愛了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