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從聖母身上,我學會了感恩聖事;並且在這聖事的慶祝中,我也開始懂得以聖母的《謝主曲》參與,及至在晉鐸後主禮這聖多瑪斯稱之為「愛德聖事」的感恩禮慶祝。
1984年,我負笈法國,那一年我廿五歲。一個最遠只從台北到過新竹青草湖的人,一個心裡的地圖上台灣就是天下的人,怎料得會一飛就飛越整個歐亞大陸,來到了花都巴黎。初抵巴黎時,這個絕美的城市正是秋風秋樹秋水,踩著沙沙落葉的季節。離家遊子的秋天總是猶如那層層的法國梧桐落葉般,充滿了疊疊的鄉愁。在這個陌生城市的秋天裡,我深刻體會到,想家真是一種病啊!也是在這想家想到心痛的季節裡,我走進了巴黎巴克路(Rue du Bac)的「聖母顯靈聖牌」教堂。
這裡的聖母是我在這全然陌生的城市裡,唯一認識的人。因為在大學時代,正是遣使會的荷蘭籍滿濟世神父帶領我領洗進教,也是仁愛會的修女們在我的信仰成長中陪伴我,而顯靈聖母就是在巴克路的仁愛會母院小堂顯現給聖女拉布萊。因此當我看到我在信仰生活中已經熟悉不過的顯靈聖母身影時,那顆因著思鄉,而隨著秋風搖落地下、離枝許久,已然舊鏽枯萎的心情,再次投入母親的懷抱中,而讓聖母的愛和謝恩將心拆封。在巴黎三年研讀左拉(Emile Zola)、吟誦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歲月裡,聖母成了我每天叨叨訴說的對象。
事實上,在這座奉獻給顯靈聖母的聖堂裡,每天都有成千上萬懷著故事的人來到聖母跟前,訴說著想家的故事:越南的家、高棉的家、緬甸的家、巴基斯坦的家、中國的家、非洲的家、南美的家、台灣的家……。所有因經濟因素或學習動機而自願離家,或因政治因素而被迫離家的遊子,都在聖母身上找到了心靈的家。看著每個人的臉,讀著每個人的離家故事,我才恍然大悟聖母腳下的那顆地球,原來是由這些人的家所經緯而圓成的。聖母猶如老鷹守護幼雛一般,把我們寶貝在她的翼蔭下。
另一個讓我找到生命出口的聖母是安座在羅馬聖伯多祿大殿入口處,由米開蘭基羅所雕塑的「痛苦聖母」。
會長在1996年派我到羅馬安瑟莫禮儀學院學習。這次的學習讓我有機會再度親炙「痛苦聖母」,而距離上次拜訪伯多祿大殿,是當我還在法國唸書期間,隨盧昂(Rouen)教區青年團赴羅馬朝聖時的事,相隔已十一年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來到聖母面前,我是帶著家裡的生命故事來的。
1995年,晉鐸後不久,有一次回「娘家」,母親帶我到祖宗牌位前,囑咐我把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名字寫入列祖列宗當中。至此,我才明白原來我有一位長兄,在我出生那年,被夏季颱風造成的洪流帶走了;至此,我也才明白為什麼母親保護我和弟弟,常常保護得讓我們窒息;至此,我也才終於明白,總是隱約感覺影響家裡生活的秘密,原來這就是那個秘密。
當我聽著母親娓娓向作神父的兒子道出這她已經逃避了三、四十年的椎心之痛時,我竟不知如何回應,因為從小到大的幸福讓我不知道生命可以怎樣痛。直到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見一個騎摩托車載兩個孩子的母親發生車禍,其中一個孩子遭汽車輾過;這位母親爬著、哭著、搶著抱起孩子,要把孩子破碎的肢體再拼回來,可是再也回不來了。當我看到這幅景象時,我流淚了。我知道,我不只為這個母親哭,我也為我的母親哭,因為她也曾經如此哭天搶地過。至此,我才明白原來生命可以這樣痛,痛到如此地步。
再度來到「痛苦聖母」面前,看著這位懷抱自己兒子屍身的母親的臉龐時,我不僅看到了紅塵世間同此遭遇的母親們的心頭憂痛,我更看到了這個兒子的許多生命過往與這位母親真情母愛的交疊,所留下的烙心痕跡:她以一己之身和單純樸質的生活形成了她兒子的身體,並將自身的人性賦予了祂。當她走在納匝肋的街上購物、訪友之時,正是準備祂那雙走著到達耶路撒冷,接受十字架苦刑的雙足。當她洗濯、紡織、修補、清掃,胼手胝足操作家務時,正是為祂準備一雙未來受釘的手。她每一次的心臟跳動,也都形成了祂那顆熱愛世人,甚且最後為我們傷碎的心靈。她在每日的擘開麵餅,啜飲鄉下的粗釀時,她給了祂血和肉。最後,當祂被釘在十字架上時,義人西默盎所預言的那把剜心挖肺的利劍更是直直地刺透了聖母的心靈。是的,她在世途上的一切遭遇,都是為了她懷抱中的這個兒子而經歷的。
看著聖母的痛苦,想著這些烙心痕跡,心底卻不禁浮現出聖母的《謝主曲》:「我的靈魂頌揚上主,我的心靈歡躍天主,我的救主。」至此,我終於明白,就是這滿含聖經意涵的《謝主曲》回盪、響徹在聖母的全部憂歡歲月中,所以她對那一切生命中隱晦不明,或令她感到痛苦的事件,都能以信德默藏心中,反覆思量。聖母的《謝主曲》鮮活地讓我們看到,聖母就是以天主聖言來光照及重新閱讀自己的生命,所以這些原屬聖母的心頭憂痛也都一一轉化成感恩的烙心痕跡。也因此,聖母的痛苦成了一切懷有相同至痛母親們黑暗中的微光。在「痛苦聖母」面前,我看到了絕望中的盼望。
在《謝主曲》中,我們會發現到,聖母是以最美妙的方式來表達她整個存在的讚美及謝恩之道。這讚美及謝恩正是教會禮儀,而特別是感恩聖事的第一個要素。無怪乎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在2004年十月進入聖體年時,所頒布的牧函《主,請同我們一起住下》中,就如此說著:「至聖童貞聖母一生體現了感恩聖事,所以她尤其能幫助我們(第31號)。」在他於2003年聖週四所頒布的最後一道通諭《活於感恩祭的教會》裡,教宗直稱聖母為「富有感恩祭精神的女性」。
教宗提醒我們,如果我們想要沉思默想感恩聖事的深刻奧蹟,並重新去發現教會與感恩聖事彼此密切相連的必要性,及各種豐富的意義,那麼就不能忽視教會之母及教會的楷模聖母瑪利亞。在他2002年所頒佈的牧函《童貞瑪利亞玫瑰經》中,提醒我們,聖母是我們瞻仰基督面容的第一個、也是最好的老師。聖母玫瑰經光明奧蹟的第五端就是指向感恩聖事的建立,因為聖母是感恩聖事的善導之母,她能引導我們到達感恩聖事,在這聖事中默觀基督的面容,而使我們能夠更深刻地去認識我們感恩聖事的主,並以更熾熱的心去愛祂。
這位童貞天頂(台語)的母親乃是以兩種方式來引導我們去親近那在感恩聖事中的基督。第一種方式是以母親的愛帶領我們走向基督。在耶穌復活後,聖母與宗徒們一起在晚餐廳,與他們一起祈禱,等候聖神的降臨,所以她一定也參與了在教會生活中所舉行的感恩聖事。而由於聖母與感恩聖事本質上的關係,難怪義大利藝術宗師──Fra Angelico在他一幅畫於San Marco修道院的「最後晚餐」壁畫裡,就把聖母畫入其中。當然,聖母奧秘式地臨在於最後晚餐中,雖然只是畫家的神學表達而已,但是聖母以母親的情懷,引領我們走向基督,而特別是在感恩聖事當中的基督,這是我們無庸置疑的生命經驗。第二種方式是聖母以她整個感恩的存在引導我們走向感恩聖事中的基督,的確,聖母的一生正是名副其實的「感恩的」,這感恩的生命寫照,在她的《謝主曲》裡已經向我們映現圓開親悟。
這映現的開悟也映照在教宗本篤十六所剛頒布的勸諭《愛德的聖事》中。當他談到感恩聖事與聖母的關係時,他說:「每一次,當我們在感恩禮中走向基督的聖體聖血時,我們也轉向那位以圓滿的忠貞接受基督為整個教會所做的犧牲的聖母。她開啟了教會參與救主的祭獻。」(第33號)是的,我們可以透過這位母親的眼睛去瞻仰那在感恩聖事中的基督面容,也可以透過聖母的感恩生命去與那在感恩聖事中的基督相遇。在這所聖母的學校裡,面對這偉大的信德奧蹟──感恩聖事,我們將如赤子,只有瞠目驚嘆!
是啊!聖母是最親近感恩禮的人,她是真正唯一有資格說:「這是我的身體……這是我的血」的人,正是這位母親為我們的感恩聖事準備了聖體聖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