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光
上一期開始介紹疑是艾克哈的作品《論超脫》,《論超脫》這本書至今還沒有中文翻譯,因此值得詳加介紹。
首先,艾克哈認為「超脫」勝於愛德,理由與概念定義有關,上次已經申論,在此稍作補充。個人認為艾克哈思想能說明一些義者的經驗,即不為自己設想的純淨之愛與信仰,也就是「超脫」的精神,最能感動天主。舊約中亞巴郎從命獻子(創廿二),約伯接受義人受苦的奧秘(約四二),哈巴谷先知「縱然一無所有,仍喜樂於主」的信仰(哈三),三人感動天主的秘密,就是放棄自我設想甚至自我保護的「超脫」精神。
第二,艾克哈認為「超脫」勝於謙遜,因為完美的謙遜少不了「自我空無」或「超脫」。艾克哈論「自我空無」所用的德文字「vernichten」(anéantir-Osty聖經,empty-Revised Standard Version聖經)讓人聯想到耶穌基督的「自我空虛」(《思高聖經》(kenosis))。聖保祿在論及耶穌基督的自我貶抑與聖父的舉揚的時候,特別指出耶穌基督「自我空無」的條件重點:「你們該懷有基督耶穌所懷的心情:他雖具有天主的形體……卻自我空虛(空無),取了奴僕的形體」(斐二5-7)。
此外,依艾克哈之見,一般「謙遜」與卑微有關,仍有高低較量的分別心,看似走出小我,事實卻走進(位階卑微的)受造物,甚至因此沾沾自喜;「超脫」看似走進受造物,事實卻空無於物,有極豐富的內心生活,活存於神──人的本根內,也就是「留內」。艾克哈引用聖詠支持他的看法,依君王婚禮聖詠的講法:「公主(內在)穿戴齊備,姍姍來迎」(詠四五14),聖經原義不明確,但是確有「內在」或「在內」(intus, inside)的講法,一些現代聖經譯本為行文方便,把「內在」刪除,艾克哈則趁機表達其神秘主義論「內在」或「留內」的詮釋見解,公主迎接君王的條件,看似靠外在的穿戴齊備,事實上卻有「留內」的內在依據。
針對聖母〈吾靈讚主曲〉(Magnificat)的經句「因為祂垂顧了祂婢女的卑微」(路一48),聖母自述「卑微(謙卑)」而非「超脫」。艾克哈的解釋是,天主因謙卑而紓尊降貴,攝取人性,「超脫」卻使天主於俯就人性時保持自身的不變。依個人了解,天主無限偉大,因「至大無外」的道理,天主的「向外」與有限人性的「向外」不同,天主的「向外」同時也是「向內」或「留內」,「周復」,「自反」與「自成」,天主看世界是一種「內觀」。
艾克哈思想可以對比老子論道的特質:「獨立不改,周行不殆」。依《老子》第廿五章的主題:「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因此,道的特質是「無聲無息,無邊無際,遺世獨立,自身不變,周而復始,運行不已」。
回到問題本身,依艾克哈見解,天主內在兼具謙遜與「超脫」兩種德行,前者針對天主的行事或有為,後者針對天主行事中的「獨立不改」或無為,兩者有無為而無不為的關係。聖母清楚了解這種有關天主的道理,予以配合奉行,在讚頌天主「垂顧」的時候,採用「卑微」的講法,突顯「垂顧」係天主行事的一面,天主注意聖母的謙卑而非其「超脫」。因為如果說「祂垂顧了祂婢女的超脫」,「超脫」就好像受到干擾,不再有「超脫」的「獨立不改」的特質了,也就是有語病的講法。艾克哈引用聖詠支持他的看法,聖詠作者說:「我要聽天主上主(在我內)說的話…,他所說的話確是和平綸音」(詠八五9)。聖經原文確有「在我內」(in me)講法,一般人視之不見。本段與前述婚禮聖詠相似,一般人覺得多餘的字句,成為神秘家開發「內在」生活意義的好時機。
第三,艾克哈認為「超脫」勝於憐憫,因為一般憐憫是走出私我,走進別人的損痛,心生悲傷。「超脫」卻於憐憫時「留內」,保持自身的灑脫,悲而不傷。
艾克哈提到伊斯蘭教學者阿文齊那(Avicenna或Ibn Sina, 980~1037)的意見作補充,當代適逢十字軍東征(1096~1292)的敏感時代,艾克哈的開放性與交談能力令人刮目相看。依阿文齊那之見:超脫的精神是高貴的,所願所望都自然地符合神的旨意。艾克哈接著發揮,由於沒有一己之私,天主也無計可施,只有把自己(存有)相許。完全「超脫」的人,塵世事物不能干擾他,因為他對塵世事物毫不攝受,對地上之物沒有味覺,或更好說萬有都經過天主才到達他,萬有都嗅出天主的味道。這就是聖保祿經句的意思:「我活著已不是我活著,而是基督在我內活著。」(迦二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