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西
2006年12月16日,驚悉父親去世的消息,內心的第一個感覺是:現在,自己真的是一個無父無母、孤苦伶仃的孤兒了!再也沒有根、沒有家了!隨著父親的離世,我也好像去世了一樣。不過,最傷心的是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去服侍父親,表達對父親的那份愛意了。父親的匆匆離世,在我內心留下了一片無法填補的空白、無法彌補的遺憾!
父親生活的一幕幕,也在我腦海中迴繞不已……
父親名諱保祿,在家中排行老大。文革前,曾幫兩位神父藏身地窖以躲避搜捕;後來,神父被捕,父親便因此受到牽連。在文革中,成了鬥爭的特殊對象,戴著高帽子,在街上被批鬪、打罵。有一次,在鄰村差一點被打死;感謝天主!他的一個朋友救了他。雖然如此,他仍在晚上偷偷地在被窩裡教我四部禱文、早晚禱等。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在被窩裡教給我的第一首聖歌:「全心愛瑪利亞」,那時我還不到七歲。
他一直非常鼓勵聖召,在叔叔、姑姑家,也就是堂兄弟姊妹中,有兩位神父、三位修女及三位修士,我的姪子也是修士,正在神學院就讀。我們這些人的聖召,都與父親息息相關。1987到88年,他還曾幫助幾位修士住宿在我們家,請鄰村的老神父(後來是我的神師)秘密給他們上神學。父親一生中,處處都可看到他對神父、教會、天主的愛。
記得,1992年一月,我寫信告訴父母某一天要回家,但未告知時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兩人吃過早飯,就去鄰村的車站等我;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鐘,我才抵達。他們看到我,忘記了寒冷、飢餓,只有喜樂。但當我知道他們從早一直等到現在,我心中一片酸痛,淚水模糊了眼睛……。我從父母親身上,體驗到那份犧牲、疼惜的愛。
我是窮人家的孩子,知道家中油鹽柴米的貴重,懂得父母血汗錢來之不易;小學時,幫同學做作業,同學給我筆和簿本;初中時,借別人的舊書當課本來讀,得到學校的獎品—筆和簿本;高中時,考取獎學金,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用花父母的錢!這習慣也延伸到修道期間。不過,這也成了父親的遺憾和內疚;父親一直認為:他沒有在經濟上給我很大的幫助。
還記得1992年八月底的一天,我要去修院讀書,父親要給我五十元,我固執不要,爭執到最後,還是敵不過他而收下來;第二學年開學時,我拿出四十多元,告訴他:我實在不需要花錢。父親只有含著淚把錢收回了。這件事,卻一直成為父親的內疚,也成為他對我最大的牽掛和不安。每次通電話,父親就囑咐我:「不要太節儉、要好好照顧自己!」一直到他臨終前四天,他還在電話中再三同樣地叮囑。
其實,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這都是因為愛!他願意兒子生活健康、喜樂,我的幸福是他最大的幸福;而我,想方設法節儉,以使父母生活幸福、安康,父母的幸福才是我最大的幸福;在有意無意間,我們都為所愛的人活著。真正的愛是:不追求自己的益處,為別人著想,為對方思考;我們所愛的人幸福,也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修道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在我被祝聖為執事時,請母親給我穿上祭披;但因為其他幾位都是請他們的父親,所以母親便把祭披交給了父親。未料,母親再也沒機會給我穿祭披了,她在我聖神父前四十四天,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任何一位神父或修女的背後,都有他們平凡而偉大的父母,他們的奉獻與犧牲遠遠超過神父或修女本人十倍。我聖神父的那天,是父親、我、我們全家悲喜交集的一天,我很悲痛的是:母親不在了!如果母親活著,那將是她最快樂的日子。父親一直後悔從母親手中接過了祭披,因為母親再也沒有機會為她摯愛的兒子穿上祭披了!
母親去世後的那一個半月內,家中有了巨大的變化:我聖神父、妹妹出嫁,家裡只剩下父親孤苦伶仃一人。當然,還有兄姊來照顧他,可是這打擊對父親實在是太大,他整個人完全變了。因為父母親晚年時,感情非常好。所以,此時,我成了父親的依靠,從小,我就和他最親;長大後又成為神父,這使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加密切。他實在不願意離開我,於是跟我一塊到修院,我在修院教書,他在修院裡打雜;我在辦公室裡備課,他坐在房裡看我備課;從他的神態裡可以看出他的那份安詳與平靜,那份對兒子的自豪與信賴。我自己內心也很平安幸福,因為我能為父親盡一份孝心!
可是,好景不長,主教讓我到美國讀書。本來,十年前主教就想讓我到海外讀書,可是一直辦不通;後來是因特別的機會,主教讓我盡快動身。至今,我還清楚記得,當我告知父親的那一幕:我十分掙扎地告訴了父親,他先是傻傻地愣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你不管我了?我怎麼辦呢?」我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只有眼淚在眼眶裡滾動,「是啊!我不管父親了嗎?」「在父親最需要我的時候、在他感情最低落、最脆弱的時候,我要拋離他嗎?」我內心還在激烈地爭鬥著說不出一句話時,聽到父親哽咽地說:「你這次去了美國,我們就只能在天堂上見面了。」我聽到這句話,再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痛哭失聲。我完全理解「在天堂見面」是甚麼意思;小時候,父親常講「道真來華」傳教的故事。道真是一位歐洲傳教士,在他辭別父母來中國時,他父母和他最後臨別的話,就是「我們在天堂見面吧!」後來在主教一再催迫下,我必須去美讀書;我只有再三安慰父親,並許諾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學業,回來服侍他,請他等待我的回國。
後來聽姊姊說,我出國後父親更加悲傷,得了非常嚴重的中風。兄姊怕我在外擔憂又不能回去探望,因此都不讓我知道;後來,還是我的一位神父同學告訴我的。他去醫院探望我父親,他說父親差一點就去世,在他迷迷糊糊中還一直呼著我的小名;當時醫生都以為沒救了,父親卻奇蹟似地活過來。家人都知道,他牽掛著他在海外的兒子!他要活下去,他不願意兒子回來時看不到父親!
其實,我何嘗不牽掛著父親呢?每隔十天或一週給父親打電話,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曾試圖冒險回家看望父親,但都被主教和兄姊阻止了;還曾設法和父親在香港見面,卻未能成行。每次跟父親通電話,他的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永遠是:「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的答覆都是:「我會盡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學業,然後馬上回去!」我每次都告訴父親:「要等著我回來啊!為了我,你要好好地過活啊!」父親一等就等了五年多時間,他終於等不及了。
1992那年一月,他和母親在嚴冬的車站,苦候了六個小時,終於等到了他們的愛子。這次,父親孤獨地在悲傷中,盼星星、盼月亮,在門口翹首期盼著、等待著兒子的到來,這一等就是五年。父親的生命被愛與期盼消耗盡了,他在世上的時期滿了,他回到天主那裡,在天堂上與母親再次一起等待他們的兒子;不過,這次不是在寒冷的冬天,而是溫暖的天堂了。
我深切地感謝父親,他沒有拉住我不放、不讓我來美國讀書;他犧牲奉獻了對兒子的愛,而放開了自己的愛子,把他奉獻給天主、奉獻給教會。父母最大的心願是:他們的兒子能成為一個有聖德的神父、為教會有用的神父、有使命感能為教會服務奉獻的神父。現在,他們兩位可以每天在天堂為他們在世的兒子祈禱了。
曾經有段時間,我不能寬恕自己對父親的殘酷,因為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拋下了他;不過,轉過來想:父親知道我在心裡一直愛著他、牽掛著他!父母最大的喜樂是看到兒子喜樂幸福,我又有什麼理由用自己內心的痛苦悲傷去打擾他們在天上的安寧呢?自己在現世,也只能盡一點點的力量,我豈不該全力以赴,達成他們的期待呢? 再者,我從父母那裡得到了愛,也需要把這份愛分施給更多的父母兄弟姊妹;因為我接受了愛,所以我要分施愛!
這些話,絕非歌頌我的父母,而是要提醒大家:在我們擁有父母時,要孝愛他們,要珍惜他們的愛!因為,在每個人的父母身上,都有說不完、講不盡平凡又偉大的愛,甚至是可歌可泣的故事。
主內弟兄姊妹對我父親所做的祈禱、所獻的彌撒以及對我的安慰、幫助與鼓勵,我也要表達最真摯的謝意。願天主祝福我們!願我們攜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