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德
日本已故的天主教徒名小説家遠藤周作形容東方基督徒的信仰,就像是西裝穿在東方人身上。在一篇1967年寫的論文裏(註一),他這麼形容:
洋服向來和我的身體並不搭調,有的地方寬了些,有些地方又短了些。當我覺察到這件事後,好幾次我都想要換下這不合身的洋服。……我和洋服間總有一些空隙,而正因爲有這些間隙,就更不容易把它視爲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了。(註二)
可是為我們許多人,這一套西裝或許穿久了,不只習慣了,恐怕還覺得貼身得很,一直等到要向教外人介紹基督的福音時,才覺察到自己原來穿著西裝的事實。的確,如果仔細想想,今天我們這些東方基督徒信仰的一大部分,不都是歐洲希臘拉丁文化的產物?
這樣的觀察,並不是只限於遠藤周作,臺灣主教團在2000年的千禧年牧函裏也這麼說:
「《教會在亞洲》勸諭促使我們對於本地文化、習俗,以及傳統宗教更加開放、更加接近、更大膽地嘗試接納其中蘊含的積極聖善美好的成份,漸漸將基督之西方面貌及服飾除掉,給祂換上東方人的面貌及服飾,使國人易於接受祂的福音。」
《教會在亞洲》勸諭是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於主教代表會議亞洲特別大會閉幕以後,在1999年發表的有關將來教會在亞洲發展的勸諭。《教友生活周刊》在2000年1月9日的社論(註三)裏這樣地詮釋〈教會在亞洲〉勸諭:
「勸諭要亞洲的教會,用一種開放的、新的,甚至震驚的途徑,大膽地,期把東方耶穌的面貌,還給東方人。」
「如何著手呢?簡單地說,便是福傳本土化。」
這篇社論說得真好,「把東方耶穌的面貌,還給東方人。」真的也只有這樣,基督的福音才有機會被東方人所了解,被東方人所接受。
只是我認為本地化不能只是「將基督之西方面貌及服飾除掉,給祂換上東方人的面貌及服飾」,這樣的做法讓人覺得只是重新包裝,一下子就被看穿。真正的本地化是要把基督精神裏的東方文化的成分發揚光大。
我在台大念書的時候,正好趕上一批具有前瞻性眼光的聖母會員,在朱勵德和雷煥章兩位神長的帶領下成立了「中華基督神修小會」,暱稱「小會」。小會成立的年代正是梵二大公會議結束的年代,教會裏充滿了更新的氣息。小會走在潮流的先端,一開始就注重教會本地化的議題。那時,朱勵德神父寫過一篇文章叫〈基督的訴述〉(註四),裏頭有這樣的話:
「我的教會經過四百年的傳播,還是與中國文化格格不入,還是沒有深入中國人民心中,以及中國社會風俗習慣中。」
「我要使我的啓示真正深入民心,深入社會各階層中去。要達到這目的,非用文化傳教不可。」
「這個融化工作,是落在極受中國固有文化之薰陶,又受我啓示的中國公教知識分子身上,你們是無法推卻其責任的。這個艱巨的工作,不是一個人一段時間内所能完成,這是一個集體的長期工作。」
朱神父把這個時代需要什麼樣的基督徒講得很清楚,神父說:「把中國固有文化的精華提煉出來,即把天主放在中國人心中的高尚道德觀念,去其枝節殘渣,而存其精華;又把我來世所啓示的天國道理,也去其枝節殘渣,把附在其上的歐洲文化去掉,只存其精華;然後使中國文化和我的福音,這兩個精華融合為一,成為一個適合中國人的胃口,以中國方式表達的基督真道。」
四十年過去了,「教會本地化」變成了臺灣教會裏上上下下熟悉熱衷的議題,尤其是在禮儀本地化和神學本地化兩方面,都作了相當程度的努力。
可惜好景不長,最近二十年來,梵蒂岡在實踐梵二的決議上開始有些躊躇不前,甚至開倒車的傾向,尤其在本地化一事上,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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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合わない洋服」,《遠藤周作文學全集》第12卷,心潮社,日本東京。
註二:譯文摘自鄭印君,〈遠藤周作文學的宗教觀〉,《文學新鑰》,第6期,2007年12月,南華大學文學系。
註三:〈迎禧年、思福傳 還我基督東方人的面貌〉,《教友生活周刊》,第2340期,2000年1月9日。
註四:朱勵德,〈基督的訴述〉,1967年神修小會講稿,收錄於《滿面春風的僕人》,光啓文化事業,200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