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星期五的讀經班,我們讀到了馬爾谷福音中耶穌驅逐魔鬼的事蹟。中野神父提起「罪惡」即為「缺乏善」,也就是「失去了原本應有的樣貌」。他拿起自己的手錶當例子:「當一個手錶開始忽快忽慢,報時不再準確時,我們就會說『錶壞了』,那是因為它已經失去了原本應有的功能;人也是一樣……」。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安靜不語的F奶奶忽然張口問:
「神父,我的耳朵已經幾乎聽不見了,可以說是失去了原本應有的功能……,這是罪嗎?」
這句話雖然是輕聲說出來的,聽在我們耳中卻如雷貫耳。我吃驚地望著她,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
有著一頭銀髮的F奶奶雖然年紀已大,身體卻比誰都硬朗,在大冷天中只穿著一件薄毛衣,叫我們這些將自己包裹得像顆肉粽的人看得直發抖。她甚至還每週上健身房學瑜珈,從來不會像同年紀的人般,喊著這裡酸、那裡疼的,身體狀況好得實在叫人羨慕。然而,唯一叫她深感煩惱與憂愁的,就是自己那日漸衰退的雙耳。
自從我有印象起,F奶奶的手提包裡,就一直放著兩副用軟絨布包裹著的助聽器。大家與她說話,也總會特別留心,要放大音量、並減慢速度;不過雖然如此,同樣一句話,卻往往需要重複好多次,才能讓她從說話者的唇形中,勉強辨別出來。
每個星期五的讀經班,認真的F奶奶會坐在離神父最近的那個老位置上,每當有人提問題,便要求坐在身旁的松永太太將它寫出來給她看,以免自己問了重複的問題來。大家都知道F奶奶相當在意自己的聽力,她背負著旁人無法體會的自卑感,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
因此,當我聽到那句問話彷彿不經意地從她口中流出時,實在忍不住熱淚盈眶,並想起了若望福音中耶穌醫治胎生瞎子前,門徒們問出的那句話來。
耶穌前行時,看見了一個生來瞎眼的人。他的門徒就問他說:「辣彼,誰犯了罪?是他,還是他的父母,竟使他生來瞎眼呢?」(若九1~2)
在經過一陣短暫的沈默後,中野神父抬起頭來望著她,然後不疾不徐、卻又堅定地說:「當我們上了年紀後,會開始發現自己的身體漸漸不聽使喚。眼睛花了、頭髮掉了、牙齒咬不動、四肢也不再像從前般靈活、無法自由跑跳彎腰甚至轉身……。人類是軟弱的,而且往往要等到失去了後,才能體會到自己的軟弱,並開始瞭解那些看來理所當然的事物,其實是多麼大、又多麼應該感謝的恩寵……」。
「然而,身體的一部分失去了功能,並不表示靈魂也因此失去了功能。相反的,聽力衰退所造成的不便,說不定是天主賞賜的大禮,為的是要讓人學會真正的『信賴』。」神父接著說:「當一個人聽不見時,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很容易猜疑別人是不是鬼鬼祟祟地在講自己的壞話。聽力衰退的結果變成了過度相信自己的眼睛與判斷力,以致於草木皆兵不得安寧,連心靈也跟著聽不見了……。在這樣的狀況下,唯有依靠在主內的信賴,才能獲得真正的平安與愛。」
F奶奶目不轉睛地望著神父,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壓在那個調節音量的助聽器主機上。班上一反常態地安靜,空氣中似乎有著什麼東西不斷地擴張、直至充滿了整個房間,一直到每個人的心都滿到幾乎喘不過氣來……。
「上個星期,我在聖多默大學上完了最後一堂課。」中野神父微笑地說:「上課鈴聲剛響,我就發現了教室後方有人在傳紙條。那張紙條越傳越熱烈,後來竟然明目張膽地傳到了最前排的地方,叫我實在無法再視而不見……。」
當時,站在講台前的神父猶豫了好一會兒,思索著應不應該制止這個不尊重課堂禮儀的行為。他最後決定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嘿!你們在傳什麼呀?那張紙條上寫了什麼東西?」學生們大驚失色,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於是,和顏悅色的神父繼續追問:「那到底是什麼?也傳給我看看嘛!」誰知大家更是驚惶得面面相覷,脹紅著臉尷尬地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搖頭,並將雙手死命藏在背後。很明顯地,有個祕密正在教室裡流傳著,而身為人師的中野神父是唯一一個被排除在外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教室的後門開了,一個學生快步地跑了進來。他高高興興地走到台前,獻上一束新鮮美麗的花朵。然後,就像事先演練好了的一般,台下相當有默契地傳來了一陣如雷的掌聲。鬆了口氣的學生們快樂地笑了,靦覥害羞得就像第一次獻給父親手繪卡片的小小孩。
「現在,那束花正插在我廚房的餐桌上……」神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對著我們繼續說:「我後來才知道,那張紙條上寫著:『今天是老師的最後一堂課,等一下獻花時,請大家一起鼓掌表示感謝之意!』。叫我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心虛且慚愧萬分。想想看,要是當時我任由自己的想像做判斷,對著那些傳紙條的孩子們大發脾氣,不就等於將他們的善意踩在腳下白白糟蹋了?那羣學生們的心靈遠比我擅自想像的還要美麗多了……。」
「我原本以為自己是去給學生們上課的……」神父說:「誰知道,真正需要學習的人才是我。」
讀經班結束後,我跑到F奶奶身邊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日本人生性靦覥,是個連握握手都要猶豫半天的害羞民族。但是蘆屋天主堂那群可愛的教友們,卻有著極其驚人的包涵與忍耐力,看來似乎也越來越習慣我這種大剌剌的舉動了。於是,F奶奶忍不住笑了,緊捏著我的手欲言又止,那張溫和善良的臉上除了笑還是只有笑……。
「辣彼,誰犯了罪?是他,還是他的父母,竟使他生來瞎眼呢?」
「也不是他犯了罪,也不是他的父母,而是為叫天主的工作,在他身上顯揚出來。」(若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