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第一次「遇見」上村松篁,是在京都的堂本印象美術館。
當時,館方正在展出六位京都出身的日本畫巨匠作品。其中,上村松篁的色彩、構圖都別出一格,畫面中更滿溢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溫度,令我屏息佇足,流連忘返。他並不單單「複製」真正存在的實體,也不只是描繪看得見的外表。我感覺,畫家透過細膩溫柔的畫筆所要呈現的,正是看不見的生命本身。
上村松篁,誕生於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母親是著名的仕女畫家上村松園。母子二人都曾經因為對日本畫的貢獻而得到文化勳章的表揚。相較於母親高雅的人物畫,松篁更擅長於描繪動物與花草。他的構圖看似簡單,卻不帶一筆多餘的線條,恐怕是經過再三煉淨後才能留下的俐落。畫面中的小生命個個純淨優雅,帶著極為細膩的筆觸,卻又讓人感受到力透紙背的活力。
前不久,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舉辦了上村松篁的回顧展,特別展示松篁初期至晚年的七十五幅作品,以及三十幅插畫原稿和素描習作。不僅如此,館方更在會場中一併展出多幅大型相片,藉著攝影師飯島幸永自然而不造作的鏡頭,一一呈現畫家生前的日常生活與作畫時的樣貌。
上村松篁的外貌有點像作家遠藤周作,眼神極為溫柔。他曾經為了忠實呈現一道隼鷹尾羽上的紋路,瞇起眼睛細細描摩標本,累積了無法數計的大量素描。最後完成的作品中,那隻紙上的年輕隼鷹竟然比標本更「活」,眼神精銳、蓄勢待發,實在驚人。
某張相片中,上村松篁正蹲在池畔,伸手撈取水面上的落花。那些散落在池中的花朵,有的只是花苞,還沒有機會綻放就已悄然掉落;有的已經開盡繁華,帶著一絲逝去的艷麗,於水中緩緩發黃轉黑,逐漸腐朽……。那些生命的瞬間,或許不是花朵最華麗的時刻,也或許帶著種種遺憾與缺陷;然而,看在畫家慈悲的眼中,卻都是極可愛的。他凝視每個存在的每個瞬間,並使它們都成為畫面中不可或缺的美。
那樣的心極為柔軟寬容,並非黛玉葬花般的哀哀自憐,卻是更偉大更寬闊的胸懷。
畫展中,有一幅名為「早晨」的作品。畫面中栽著幾株朝氣蓬勃的芋葉,和一隻悄然站立的松雞。旁邊的解說板上,印了一段摘錄自松篁自傳中的文字,細細描寫了創作時經歷的神祕體驗:
昭和二十八年的夏天,我經歷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體驗。即將滿五十一歲的某一天,生平第一次碰觸到「自然的本體」,聽見「自然的聲音」。
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八年。因著宵禁而無法盡情作畫的痛苦已然解除,松篁經常一頭埋入寫生習作中,不眠不休到幾乎忘了時日。在他的奈良畫室附近有一片芋頭田,松篁為了學畫芋葉,花上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從早到晚坐在田邊寫生。
七月的某個午後,他很滿意地想:「差不多了,應該已經畫夠了。」不過,距離日落還有點時間,便繼續寫生下去。
……就在那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淅瀝瀝的流水聲。心想或許是因為豔陽高照,附近的農家經由土堰往田裡放水的緣故。可是,水聲雖然越來越大,好似漸漸朝著這裡迫近;實際上,芋頭田裡卻絲毫不見任何水流。
過了不久,吹來一陣量似海風的大風,質感厚實。我解開早被汗水浸透了的襯衫鈕扣,直接以胸膛迎風,繼續寫生。畫呀畫的,意識竟然就那樣陷入一陣朦朧。迷迷糊糊間,只聽得方才的水聲夾雜著颯颯風唳與陣陣浪濤聲,化為一股巨大的聲響,將我的全身緊緊包裹於內。
那個渾然忘我的狀態持續了約莫二十分鐘左右。悠然醒轉時,我發現自己正面朝芋田坐著,雙手合十。一股「感謝」的意念從心底湧出,淚水就那樣流了下來。那種滿足感,就好似讓我領悟到,原來至今埋頭苦學了四十年的繪畫,就只是為了與這樣的境界相逢。
懷著巨大的感謝與歡喜,我欣喜若狂地疊起畫架,夾在腋下,沿著村間的小徑步行回家。一路走著,簡直就像與戀人相遇一般,鼓舞雀躍。
後來回想,當初究竟為何陷入如此巨大的狂喜。或許,是因為領悟到自然生命的喜悅,也是因為碰觸到自然本體的感動吧。換句話說,也可稱之為「認識真實的喜樂」和「接觸到靈性的感動」。我想,那陣將我緊緊包裹在內的海鳴聲響,一定就是導引自己進入忘我境界的「自然的聲音」。
上村松篁分享的這個神祕體驗,相當令我感動。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加上七月的驚人酷暑,當時已是畫界大家的他不忘初心,抱著一把簡單的摺疊椅,從早到晚坐在芋田邊重複著單調的素描。那樣的觀察可說是由遠而近,由大至小的「去蕪存菁」。到最後,畫家自己說:「芋葉雖然形狀單純,畫起來卻相當困難。在同一個地方素描上整整一個月後,眼睛也跟著洗鍊起來了。雜質被自然除去,只看得見最精華的部分。」
正因為他的凝視再凝視,深入再深入;最後,畫家終究在最微不足道、看似無趣的渺小存在中,與偉大赫然相遇,並因此而歡天喜地、感激雀躍得如同小孩子。
上村松篁雖然不曾認識基督信仰,他那在「至小」中發現「至大」的純樸感動,卻令我感到與自己的信仰有著相當程度的重疊。
最偉大的奧秘,往往隱藏在最微小的存在中。
主耶穌之所以稱許小孩子,也親自成為貧窮中的至貧窮者、弱小中的至弱小者,選擇以最無力的方式誕生於白冷的馬槽中,會不會就是為了給出這個偉大的教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