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一般戲劇裡的呈現,富有的人總是被塑造成腦滿腸肥,左手拿伏特加,右手攬著女人的纖腰,坐在黑色朋馳皮椅上大放厥辭的禿頂商人。「這樣的人不知喝了多少人的血,啃了多少人的骨頭,才能成就他那令人作嘔的囂張與頹廢」是一般人對富有者的刻板印象。
印象的形成不可能空穴來風,然而,事情一旦成了印記,造成刻板,人們便會停止探索真相,因為答案已有;卻沒料到,現成的、方便的答案,往往是誤解的開始。特別是華人,有著嚴重的反商情結,有財必不義,「財」必須和「閥」有所聯結,才是「社會正確」;連續劇必須朝「富不過三代」的方向發展,否則影響收視率。人人恨富有者,卻人人想致富;人人鄙視股市的內線交易,卻都想在內線交易裡插上一腳。
富人令人厭惡,甚至在富裕的瑞士人眼中亦然。「大企業捐款純粹因著減稅」的說法,符合「市井正確」,大企業「做好事」會被懷疑其真正動機。就在這種心態背景下,當世界食品業巨人雀巢公司總經理Roland Decorvet當選為瑞士「福音教會救助基金會(HEKS, Hilfswerk der Evangelischen Kirchen der Schweiz)」的執行委員時,指責聲浪便一波波襲來;反對者高喊:「福音教會基金會」以維護世界市場弱勢者權益的律師自居,竟然能接受Decorvet為委員會成員!人們質疑,雀巢是否企圖以總經理跨足慈善事業的舉措,轉移社會對該公司所犯下一連串過失的注意力?其中的邏輯是:因為一個資本家,不會是個好的社會主義實行者。
外界態度如此,Decorvet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在接受「新教雙週刊」Kirchenbote訪問時,Decorvet表示,一般人不信任大公司涉足非政府組織活動的反應,不足為奇。他是以私人身分、以基督信仰、以他個人對教會的價值意義,做為行動指南。進入基金委員會,和他在雀巢總經理的職位絲毫無關,更何況也有對企業做公益抱持歡迎態度的人。
這不是場對簿公堂的刑事角力,而是理性認知與冥頑意識形態的對壘。為了對事情有更客觀的評估,有必要知道雀巢到底在全世界行過什麼不義,以及代表雀巢的Decorvet的真正心意。
受質疑的雀巢
雀巢之父亨利內斯雷(Henri Nestlé)是德裔瑞士人,原是藥劑師,在十九世紀中葉針對當時嬰兒極高的死亡率,發明生產了嬰兒營養麥片粥。歷經130多年,雀巢公司不斷擴充壯大,並收購其他國家的食品公司,成為當今世界食品界的巨擘。
1970中至1980年代中期,雀巢和其他食品公司在發展中國家推銷產品的手法遭人非議。也就是,推銷人員穿著護士制服,對仍留在醫院裡的新生兒母親展開緊迫釘人的凌厲推銷攻勢,並免費贈送試用,使得母親們棄母奶,就牛奶;亦即將最適合新生兒腸胃吸收,既提供最佳免疫來源,也不產生排斥作用的母奶棄置不用,轉而購買不應該是做為新生兒第一選擇的牛奶(按一),而導致發展中國家所需的強壯人力資源,在襁褓中便已部份斷送!不但母親們放棄可以免費哺育的人奶,更由於以遭到污染的水質沖泡奶粉,而導致嬰兒死亡!
1974年瑞士首都伯恩,一個為第三世界出力的團體,以「雀巢殺嬰」為題公佈追蹤研究結果,雀巢則以「損害名譽」為由告上法庭。雀巢認為:一)、工作人員穿著護士制服,並非雀巢公司授意,這些人是否真為雀巢人員,仍然待查。二)、雀巢公司並沒犯下足以被指責為「不道德」的行為。三)、雀巢沒有理由對死亡嬰兒負起責任。兩年後,雀巢勝訴,並得到賠償金。
1984年雀巢也採用了「世界衛生組織」及「聯合國文教基金會」對母乳代用品行銷上市的國際準則。
1996年由於「綠色和平組織」及德國民眾的抗議,雀巢公司必須將某種巧克力產品下架。原因是,該產品裡的某些成份是基因改造過的產物。目前雀巢在歐洲銷售的產品不含基因改造成份,然而提供雀巢所使用奶粉的牛隻中,有一部份是以基因改造的飼料餵養。
參與國際發展及救援的非政府組織「Oxfam」,批評雀巢剝削第三世界國家的咖啡農,對於他們的「生存保障」做得不夠周到。雀巢的辯解是,2005年已從英國引進有「公平交易」認證的咖啡做為產品原料。
西非的象牙海岸是可可的重要出產國,國際人權組織查出,至少12000名兒童如同奴隸般,在該國的可可園工作,並指控雀巢及其他食品公司沒盡心改善情況。這些受譴責的公司於是聯合成立「國際可可創制會」(International Cocoa Initiative),禁止可可園有童工及被逼迫勞動者的參與。
凡此種種,雀巢在基因工程、水資源市場、工作權利、產品銷售…等領域都曾遭到非議。如果不是蓄意違法,雀巢也只能稱為「良心犯」,在西方左派分子眼裡,卻都已構成大企業不仁不義、明知故犯的罪狀。也正因為有這些民間自發性的監督,大資本家才不至於有過多的錯誤踰越。
雀巢的回應
Decorvet是由Waatlaender教會內部選舉為基金會成員,而不是雀巢別有居心的特別推舉。風波的核心原因就在於,Decorvet集掠奪者及打擊掠奪者的矛盾與尷尬於一身。HEKS(福音教會救助基金會)專為小農及各種職工聯合會爭取權益,而雀巢是被懷疑掠奪小農資產的不道德跨國企業。究竟Decorvet所說「我不會因為在雀巢工作而覺得良心不安」,是過於放心大膽,還是有所憑藉?他在隆隆砲聲裡如何為雀巢辯駁,的確引人好奇。下面就以第一人稱敘述,讓Decorvet為自己說話:
一般人可以談論雀巢的巨大權力及強勢影響力,卻不能批評雀巢不為小農著想。事實上,雀巢在不同的發展中國家,為農民貢獻極多的心力。如果人們以為雀巢不曾向農民伸過援手,會讓我非常傷心。我曾在巴基斯坦住過四年,很喜歡那些簡樸的農民。我的工作項目是雀巢為農民設計的開發計劃,工作的夥伴就是農民自己。我們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是,雀巢的參與,成就了巴基斯坦國內最大、最成功的合作發展工作之一,受到巴基斯坦政府及聯合國的認可與肯定。
此外,雀巢這個巨大企業體也有一些讓我願意為它盡心力的基督信仰價值,例如愛近人、注重家庭、尊敬他人等等。一般人不能因幾個員工個人的缺失,而抹殺整個雀巢企業。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企業不可能又賺錢又助人」的觀念那麼牢不可破!
做為一名新教徒,我著重多元價值與工作倫理。負責任是我的義務,也希望我的知識與經驗能為教會所用。我從巴基斯坦回國後,寫了封信給Waatlaender教會,表達我願意為教會工作的意願。HEKS的主管也收到了這信的複本。事情演變的結果,我被選為執行委員的一份子。
HEKS自詡為世界窮人的律師,也因此而有明確的政治傾向。這種情形還能維持多久,不是我這個新人所能預見。HEKS的工作內容、人員態度及活動計劃等都令我心服口服。就瑞士雀巢公司總經理的職份而言,越快讓越多窮人脫貧,絕對符合公司的利益。
我看不出,企業營利和企業在倫理道德基礎上執行社會義務,兩者之間有何衝突。營利是種中性價值,無所謂好壞。如果企業與個人都不以賺錢為主要目標之一,稅收哪裡來?沒有稅收,政府如何建設,並且加以維持?
貧窮是經濟體系與人們的漠不關心所造成(按二),消除饑餓仍是地球上最大的困難工作之一。幫助窮困弱勢的族群脫貧、發展是我們的義務。HEKS的工作深入到發展中國家的窮鄉僻壤,而雀巢也不樂見第三世界國家的窮困繼續存在,因為生活改善了,人們就有能力購買更多我們的產品。由此可見,HEKS和雀巢的行動目標是相同的、一致的。
生命如同一趟旅行,可以在途中不斷學習。我一向喜歡學習新的事物,HEKS的工作一定可以讓我有更多的獲得。我仍是原來的自己,是個基督信徒。不論為雀巢,還是為HEKS工作,我的價值觀不會改變。捐錢給HEKS的人,可以從我的經驗及財經專業領域中獲得好處。捐獻的每一分錢都很重要,我的工作就是要讓這些錢發揮最大的效力。
我認為,企業中每位高階主管都應該利用機會,去體會「最小兄弟們」的憂慮與恐懼,並且親身參與改善他們生活的活動。至於該如何去了解和自身大不相同的生活情境,其中細節就因人而異了。
「幫助需要幫助者」的行為,並不是基督信徒的專屬,而是不忍人之心的發揚。在商場上撕殺的某些富人,即便是機關算盡,卻不能想當然爾地把他們和剝削弱勢等同起來,除非證據確鑿。從事慈善活動者認為富人只對金錢有興趣,有些富人覺得自己總是莫名其妙地成了眾矢之的,這兩種情況均屬多餘;人際關係的藩籬往往是刻板印象的轉移,不必要存在。
Decorvet是否能游走在雀巢與HEKS之間,是否能給自己、給兩個組織機構帶來好處,都需要時間的驗證。其實,Decorvet在HEKS工作會帶給雀巢更多挑戰,因為雀巢「出事」往往不在瑞士國內,而是難以控管的、距總公司甚遠的海外子公司。只要子公司有任何風吹草動,Decorvet會立刻被譏為偽善。Decorvet不可能不知道這種態勢,他選擇堅持理念行事,應該有他的把握。
如果台灣天主教會需要企業的幫助,應該提出完善的企劃專案,大膽向小型企業或跨國公司募款。已經取得企業合作的,就應該繼續;仍在遲疑的,必須邁開步子去執行。企業追求利潤,天經地義。教會向企業募款,有如為愛美的女人上妝打扮,不也是天經地義?至於富人是否進得了針孔,就讓天主去操心吧!
按一:回頭看台灣,過去,在醫院婦產科病房販售奶粉的人隨處可見(現在的情形,我不清楚),醫院不但不阻止,甚至還和這些廠商掛勾。針對這種情形,政府和消費者都做了什麼?
按二:西方思想似乎較少涉及反求諸己的功夫,以為解決方法都必須向外求取。有時貧窮不也是自己造成的?